文化基因從不是固態(tài)的標本,而是一汪活的水。它有河的形態(tài):從遠古的泉眼漫出,聚成溪流,匯成江河,一路奔涌,從不停歇。它也有水的性子:遇嶙峋則繡出漩渦,遇低谷則釀成鏡泊,從不由誰“規(guī)劃”,只順著生活的肌理自然流淌。我們是河分娩的浪,亦是河流動的形——河在浪的翻涌中呼吸,浪在河的脈搏里生息。生在這水里,便帶著水的胎記;奔在這水里,便續(xù)寫水的故事。
【深潭記】沉淀,是水給浪的胎記
水以逝為生,卻把“逝”篆成深潭的年輪。它會順著地勢漫成淺溪,也會在低洼處積成深潭——淺溪載著鮮活的流動,深潭存著沉淀的厚重,而浪,既在溪中奔涌,也從潭里升起,帶著潭底的沙。
陜北的信天游,是黃土地上的一汪水。它不寫在紙上,而飄在放羊人的嗓子里:爺爺對著溝壑唱“山丹丹開花背洼里紅”,爸爸跟著犁地的節(jié)奏哼,孫子在直播間里彈著吉他唱,調(diào)子像溪水流過石縫,一路叮咚,卻也在三代人的喉嚨里積成深潭。那“苦中帶甜”的滋味,是深潭底的沙,怎么流都帶著黃土的味。
所謂“文化基因庫”,從不是封閉的容器,而是水自己沖出來的流動生態(tài)。奶奶的針線笸籮里,密匝的針腳是時間寫給布帛的象形詩;村里的老戲臺,石板上凹損的腳印是世代踏出的無字碑——深潭從不言語,只讓物件替它懷孕。就像頂針磨出的包漿里藏著“做事要實”的叮囑,梁上斑駁的戲文里浸著“看戲要敬”的默契,這些沉淀從不是“封存”,而是等著被浪重新卷起,匯入新的水流。
浪從深潭里升起,便帶著潭底的胎記。我至今記得奶奶納鞋底時說“針腳密,心才實”,這“實”字,是深潭里的水養(yǎng)出的根,走到哪里,浪里都帶著它的沉。
【匯流記】相遇,是浪替水寫的情書
水從不會只認一條道。主河道奔涌向前時,總會分出支流;支流遇見更低的灘涂,又會自然漫過去,與別的水相融——沒有誰“命令”它們匯合,只因為水的天性,本就是向低處流,向廣處漫。而浪與浪的相遇,不過是替水寫下情書,有時和諧,有時也帶著碰撞的漣漪。
江南的評彈與北方的大鼓,原是兩條平行的支流。評彈的弦索軟,像吳淞江的水;大鼓的板眼硬,像黃河的浪??僧?dāng)說書人聚在茶館里,你彈一段《珍珠塔》,我唱一段《穆桂英》,聽客的叫好聲漫成灘涂,兩汪水便在笑聲里混了——當(dāng)評彈的三弦切開北風(fēng),大鼓的檀板擊碎吳語,不是樂律的妥協(xié),而是江河借人喉重繪地圖:剛?cè)嵩谝粝堕g締約,水土在旋律里通婚。就像漢水匯入長江,清的更清,濁的更濁,卻都成了更寬的水流。
就連看似“沖突”的時刻,也藏著匯流的智慧。比如春節(jié)時,長輩盼著“全家圍爐守歲”,年輕人卻想著“跨年夜去看煙花”,爭執(zhí)里藏著的,其實是“團圓”基因在不同時代的表達渴望。最終,一家人會折中:先在家吃頓年夜飯,再一起去廣場倒計時——老規(guī)矩有了新形式,新想法也接了地氣,就像兩條河在礁石處碰撞出浪花,最終還是會繞著彎,奔向同一個方向。
今天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,不過是片更大的灘涂。四川的“耙耳朵”段子遇上東北的“嘮嗑”,在短視頻里滾成一團笑;侗族大歌的和聲混進電子樂的節(jié)拍,在音樂節(jié)上漫成新的浪——鄉(xiāng)音是浪打上的腮紅,異調(diào)是水紋刺的青,涌著涌著,水就匯在了一起,情書也寫就了新的段落。
【奔浪記】帶著深潭的痣,奔向海洋的痣
一片浪,最要緊的是帶著“雙痣”:深潭給的痣刻著來處,海洋等的痣畫著去處。這海洋,是所有河流的共同歸宿,也是人類文明新的起點——它從不是“終點”,而是讓不同水系的浪,在更遼闊的天地里,繼續(xù)寫水的故事。
從深潭里升起,便帶著潭底的沙;往灘涂里奔涌,也不丟了沙的沉——這不是“刻意守”,而是浪的本色:水怎么流,浪就怎么動,根在水里,向也在水里。
廣州的早茶鋪里,阿婆用紫砂壺泡普洱,卻給孫子點了杯凍檸茶。她說“茶要熱才養(yǎng)人”,孫子說“冰的才夠爽”,可阿婆夾起蝦餃喂孫子時,孫子總會先把醋碟推給阿婆——“敬長輩”的根,藏在這一推一讓里,就像珠江的浪,再怎么混著海水,也帶著淡水的甜。
西北的秦腔老藝人,看年輕人用嗩吶吹流行曲,不罵“胡鬧”,反而說“這調(diào)門夠勁,像咱秦腔的板”。他教徒弟唱《三滴血》,徒弟卻把吉他彈成了板胡的調(diào),老藝人聽著聽著,跟著打拍子——“剛勁”的根,藏在這一彈一打里,就像黃河的浪,再怎么繞著彎流,也帶著黃土的沉。
浪的宿命是攜帶深潭的遺囑去簽署海洋的婚約。它不必記住來路,因每一滴水都是活著的族譜;它無需確認歸途,因每一次奔涌都是對源頭的祭祀,也是向海洋的奔赴。
文化基因之水的妙處,正在于“不刻意”。它不須“保護”,因為我們這些浪就在水里,浪在,水就不會干;它不須“設(shè)計”,因為水的天性就是流,浪的天性就是奔,流著奔著,自然會積成潭,匯成洋。
當(dāng)浪在入??诨赝K將懂得:自己奔涌的軌跡,正是河流寫給大地的情詩;而深潭沉淀的星光,早預(yù)言了所有浪花的韻腳。我們是浪,隨河而生,奔河而去,與這汪水,與所有水系的浪,共赴那片遼闊的海洋——永不分離,生生不息。
《模因洞察》透過現(xiàn)象看本質(zhì),告訴你一個全新的文明史觀?!叭恕弊?,由一撇一捺合構(gòu)。一撇為生物基因,一捺為文化基因,人類是“兩因共舞”生成的“兩因傳奇”。2025年8月31日于磨香齋。(文/黨雙忍)